京城北郊別墅區裡，居住著上個世紀末最早富裕起來的本地人。正午，陽光點亮昏暗的客廳。1米98的江津坐在斑駁的光影裡，將周遭映襯得逼仄狹小。6點起床，給兒子做早餐，7點送去學校，晚上8點接回，他嚴守作息，就像球員時代所遵循的那樣。這是江津出獄後的第40天，除瞭新添些許白發，幾乎沒有什麼改變。
我想起第一次和他見面的場景。2000年春天，米盧率領的中國隊在上海嘉定第一次集結。作為足記圈裡的菜鳥，我戰戰兢兢地找球員采訪。電話打到范志毅屋裡，接電話的是他的同屋江津。
球場上的江津冷峻深沉，沉默寡言，將近兩米的身材，原本應是最醒目的存在，卻因為低調內斂而易被忽視。出乎意料，他的態度和氣親切。我們的聊天漸漸跑瞭題，我像小學生請教老師 什麼是442、451？平行站位？防守反擊？
幼稚的問題如今回想起來令人汗顏。
彼時的江津耐心十足，一一解答。末瞭，他說，"以後有什麼不明白的再問我。"那次，我的初衷是寫個范大將軍的專訪，最後卻是江津給我上瞭堂足球啟蒙課。
半年後，在從黎巴嫩回國的航班上，江津抱著亞洲杯最佳門將的獎杯，我給他拍照，他緊張得表情呆板，言語也不順暢起來，采訪文章最終在報紙上占瞭一個角落。那之後，我們交流更多的是養狗經，他說他的黑貝，我侃我的金毛。
為瞭《ELLEMEN》的這次采訪，江津的哥哥江洪，也從定居的西安飛來瞭北京。見到江津前，他告誡我們，傢裡的藏獒和黑背烈性，不可隨意與之玩耍，有訪客時都要將其關於一隅。可門一開，第一次見面的江洪卻已經和它們打成一片。果然一傢人！
初見江洪是在西安。2001年中國隊出線後，我到西安簽名售書，活動主辦方建議邀請他們兄弟倆作嘉賓，十強賽出盡風頭的江津自不必說，而江洪也是足球之鄉"號召力最強、最受歡迎"的人物。
一頭張揚的金發，深刻的眉眼，親吻門柱的誇張，看陜西國力的比賽，江洪總讓人想起那頭憤怒的"獅子" 德國門將卡恩。及至見面，卻發現，"獅子"原來也有另一幅面孔，溫柔，體貼，善解人意。尤其是對待女士，開車門，拉椅子，斟酒倒茶，飯桌上談笑風生，倒令江津瞬間成瞭背景。
十五年後，江洪告訴我，初次見面時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瞭什麼，"頭天夜裡玩HIGH瞭"。這對兄弟，生在中國足球最好的時代，生在中國足球最壞的時代。
江津和江洪的年齡隻相差1年4個月。江洪出生就被送到天津姨媽傢教養，光著屁股和姨媽傢的4個孩子在胡同裡撒歡兒打架，直到上小學前，父親江永林和江津去天津接他，他才知道自己的傢在上海，還有一個親哥哥，親弟弟。
二哥江洪的記憶中，兒時的江津柔弱內向。回到上海，半夜裡江洪被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驚醒，弟弟有嚴重的哮喘。
運動員出身的父母，夢想將兒子培養成接班人。晨曦微明，騎著自行車的中年男人，車架上放著足球，兩個瘦瘦高高的男孩跟在後面小跑，從淮海路的消防隊宿舍跑到人民廣場的小樹林。兩顆樹當球門，小哥倆穿著母親縫的棉花短褲練習撲救。
父母的工資少得可憐，江永林從賣肉的隊友那裡要來骨頭棒子，給孩子熬黃豆骨頭湯。小兒子難免最受寵愛，剔下來的肉塊大多進瞭江津的肚子。
八一體工隊教練劉國江來上海選材，看中瞭10歲出頭的小哥倆。直到登上瞭火車，父親才告知目的地是北京。江洪心裡鬱悶，他根本不愛踢球，然而父親的一句"如果被八一隊趕回傢我就打斷你的腿"，讓江洪乖乖地帶著弟弟在國防大學裡訓練。
15歲的江津，身體像竹節竄得飛快，得瞭"大竿兒"的外號，從高中鋒改打守門員。有隊友也叫他"大傻"，因為他的木訥和笨拙，模仿他一激動就口吃的毛病，江津渾不介意，跟著大夥呵呵憨笑。同屋一起長大的郝海東用"善良、隨和，甚至委曲求全"形容江津，睡覺姿勢千年不變 側身蜷起雙腿，雙腳露在被子外面。宿舍的標準床和被子對於大竿兒來說永遠不夠長，可他既不抱怨，也不向教練提出任何要求。
江洪可不像弟弟好脾氣。江津在排球館被老隊員欺負，江洪跑到餐廳追著那個男孩讓他道歉，男孩比他還要高上一頭，江洪毫不畏懼，直到對方道歉瞭事。
從未經過系統訓練的江洪剛進隊時被教練稱作"漏勺"，比賽前黑板上的首發陣容，別人寫名字，守門員的位置畫個勺子。
不過，江洪開朗的性格很快贏得大傢的好感。圓圓的鼻頭，隊友們開始喊他"三毛"，他是隊裡的一大活寶，貪玩，脾氣直，好打抱不平。在宿舍養狗，養鳥，昆明集訓時買瞭一隻懶猴帶回北京，最後被教練一通訓斥，送走瞭事。
廣東江門冬訓，大年三十，一幫十八九歲的隊員出去吃飯，和當地人發生口角，很快演變為一場群架。眾人作鳥獸散，回到宿舍發現隻有江洪一人未歸。不一會，門砰地一聲被打開，跛著一隻腳，膝蓋上的牛仔褲破瞭個大洞，江洪一臉誇張的狠厲："哥兒幾個都回來瞭嗎？"眾人哄笑，隊友尚青在那一刻似乎看到瞭《英雄本色》裡的周潤發。
劉國江偏愛江津，偷懶、打架、黃賭毒從不參與，不幹"出格"的事。老帥到現在還蒙在鼓裡，當年老實巴交的孩子也有放肆不羈的青春。迷上霹靂舞，晚上點完名，順著排水管子從3樓溜下來，翻過國防大學的高墻，在昆侖飯店的"玻璃屋"和人茬舞，直到迪廳打烊，翻回宿舍接著晨跑。那是"大竿兒"年輕時做過最瘋狂的事。
1994年，中國足球職業化元年，萬寶路甲A聯賽正式登場。
那一年，紅山口會議制定的改革藍圖變成現實，體工隊拿著70萬的出場費搖身一變成瞭俱樂部。球市紅火，聯賽第一輪，6場球的上座率超過15萬，四川球迷打著飛的去上海看球。那一年，申花的"三駕馬車"初露崢嶸，范大將軍贏球後拿瞭3千塊錢獎金，一夜暴富的球員們臉上流露著手足無措的茫然。
那一年，揭幕戰四川逼平老牌勁旅遼寧隊，比賽的主裁判和助理裁判是十幾年後鋃鐺入獄的陸俊和龔建平。中國足球混亂不堪的結局在那時候就已埋下伏筆。
也是那一年，江氏兄弟第一次擁抱，第一次分別。12歲踢前衛，三年後從頭再來，改換新位置，江津突然生出一股子狠勁。每個星期天，江津拉著哥哥給他加練。
球門前的草皮磨得光禿禿，江津在土地上摔得渾身青紫。哥倆不到18歲，同時升入一隊。江洪經常和人感慨弟弟的成就出乎他的意料："我的天賦勝過江津，但缺少他的韌勁和勤奮，所以他走得更遠。"江津營業用抽油煙機是個自律的人，從20歲到40歲，體重幾乎沒有變化。而自律是一個運動員的命門。
在一隊，江洪場場首發，江津隻能給他當替補。"每次安排比賽陣容，看見我的名字，都有種做賊的感覺。"這個時候，江洪會心懷歉疚地偷偷瞄一眼江津，場上90分鐘，他帶著負罪感，兄弟間殘酷的競爭令他難以忍受。
江洪背著江津向隊裡提出瞭離開。
1993年底，國防大學餐廳，尚青等人給江洪餞行，江津唱瞭一首《今夜你會不會來》，他很難過，卻不善於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情感，給哥哥一個大大的擁抱。隊友們玩笑，這樣好，兄弟倆再也不用搶一個媳婦兒瞭。
26歲，處於巔峰狀態的江洪南下深圳，加盟剛剛組建的乙級隊，為瞭弟弟，也為瞭當年將他召入國傢隊的胡之剛教練。望子成龍的江永林無奈嘆息，那樣一個足球荒漠，你再也進不瞭國傢隊。
江洪不服氣。第二年，深圳升入甲B，第三年，深圳沖進甲A。1997年世界杯預選賽，江洪作為唯一的一名甲B球員入選中國隊備戰名單。
年輕氣盛的江洪和時任主帥戚務生發生口角，拎包走人。江津入選，在大連金州中卡之戰首發登場，中國隊被對手逆轉，第一次亮相慘淡收場。江津把自己關在屋裡，幾天不出門。江洪打來電話安慰："以後的路還長著呢，這才幾個球啊。"
兄弟倆在國奧隊重逢，八一隊的一幕再次上演，然而此時位置顛倒。江津早已在戴拿斯杯確立瞭自己的主力地位，江洪隻能當他的替補。
對於兄弟間在國傢隊最高級別的競爭，江洪從來不在意，"誰打都一樣，國傢隊是短期行為，回到俱樂部不都還是主力？"上海東亞富豪酒店，江永林前來探望入選的兩個兒子。江洪驕傲地問父親，"您當年培養我們，都沒想到會有今天吧?"
真的無所謂嗎？
1992年第一個外教施拉普納走馬上任，江津是被推薦的3個門將之一。施拉普納卻在一次觀看比賽時發現瞭江洪，有人警告他"這個人很難管"，德國人還是將他放進瞭名單。廣島亞洲杯前，江洪的簽證受阻，他去酒店找施拉普納，感謝對方的賞識，可是"中國足球需要人際關系"。
靜電除煙機日韓世界杯，已染上毒癮的江洪嗑著藥，昏昏然地看著電視上，江津唱國歌，戴著隊長袖標，撲出羅納爾多的射門，被卡洛斯貫穿，他想象著，如果換成他站在那裡，結果是否會改變？
十年以後一個春日的上午，河北燕郊燕城監獄。江洪倚在三樓探視室的窗邊，樓下是一片修剪整齊的足球場，冬末春初，草地枯黃，頗顯荒涼。一個高大的身影漸行漸近。一身藍白道囚服，花白的頭發。江洪的腦中閃現出一幀畫面：2002日韓世界杯賽場，江津戴著隊長袖標站在球門內，也站上瞭他的人生頂峰。如今，劇情卻急轉直下。江洪想起世界杯後江津和他說的一句話，"阿哥，我的前半生比你要好，你的後半生一定比我好"。
足球，成就一個人，也毀滅一個人。
中國足球迎來世界杯出線的高潮，光鮮的外表卻難以掩蓋內裡的千瘡百孔，隋波事件，渝沈之戰，平安六君子，甲B五鼠……
2010年3月，一場席卷中國足壇的反賭掃黑風暴拉開帷幕。10月，江津被沈陽足球反賭掃黑專案組采取強制措施協助調查，2012年6月因非國傢工作人員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半。
在燕郊監獄，江洪擁抱瞭江津很久。
過往十年，江洪和江津並沒有多少交集。人生，似乎從當年的第一個擁抱開始，就展開兩條岔路。
專業體制的禁錮極易造就兩種人：叛逆或者順從。深圳，改革開放的最前沿，紙醉金迷，誘惑叢生，有多少人能夠出淤泥而不染？踢得好，還要玩得好。喝酒，泡妞，搖頭丸，直至最後染上毒癮，江洪深陷其中，無力自拔，任由體重飆升。
球場上，他還是那頭瘋狂的獅子，有他在，球隊似乎總能創造奇跡。33歲轉會陜西國力，江洪坐在海埂基地宿舍的馬桶上預測當年國力沖A，早已在國力站穩腳跟的尚青說他吹牛，國力可是媒體預測的中甲降級三大熱門之一。
"沒有一顆沖A的心，你他媽永遠就是保級的命"，他仍舊狂言狂語。年底，預言卻應驗瞭，他是球隊的最大功臣。親吻門柱，前滾翻，後滾翻，陜西省體育中心是他一個人的舞臺，他是球員，也是演員。
隨著"賭球"大佬王珀的到來，"擋人財路"的江洪被迅速孤立，拒絕同流合污的代價是反被誣陷打假球，被欠薪130萬。
甲A末年，江洪是西安球迷心目中的"反黑鬥士"。然而，老實巴交的江津卻"為瞭人情"順應瞭足球圈的潛規則。
末代甲A最後一戰，盧彥的吊門，江津詭異的出擊，"全身從頭到腳都在用力"，姿態僵硬。那場比賽，前國腳江津把守的中遠大門兩度被保級球隊泰達洞穿。說謊都會臉紅的人，怎麼會是打假球的料呢？
"如果不是泰達……"那曾是他的老東傢，他對我說，2001年十強賽手指骨折，回到天津狀態不佳，但整個冬訓直到新賽季，為瞭讓他打世界杯，俱樂部上下鼎力支持，他一直占據主力位置，"這個忙我得幫"。比賽前一晚，江津並未猶豫多久。他也考慮過後果，隻是他想象到的最壞結局不過是錢被沒收，至於是否違法，並不在他的認知范圍內。三年後，江津退役，裝瞭200萬的黑色皮箱從上海運到北京，原封不動地放進他京郊別墅的儲藏室。
2008年汶川地震，他冒出念頭把錢捐給災區，然而即使是所謂的"人情錢"，卻還是讓他不敢觸碰，"總是不大幹凈。"200萬，像那個黑色行李箱，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。2010年秋天，沈陽市第一看守所審訊室，他終於卸下背瞭七年的包袱。
2016年1月,兩個高大的男人走在蕭瑟靜謐的林間小路上。一個修長偉岸，一個亦正亦邪，令人聯想起《喋血英雄》裡的李修賢和周潤發。隻不過，這是中年版的小莊與李鷹，時間已在他們身上刻下印記。
2010年秋天，沈陽市第一看守所多瞭幾個沈姓犯人，沈津，沈宏，沈明……以防串供，江津、祁宏等人被分散在不同的房間。江津在看守所的"老虎凳"上度過瞭第一個夜晚。1米98的大個子，腰背微屈，兩條小腿盡量向椅面彎曲，和大腿成45度。
畢竟是球星，警察對他還算和氣。每天晨起報到："我是**，我犯瞭**罪"。一屋子人，頭板兒、二板兒，(過去俗稱的"牢頭")不用起來喊報告詞，江津被安排在後面離攝像頭最遠的地方，免瞭報到，和著眾人背背監規，累瞭偷著靠墻歇歇將近兩米的巨人，人前一站，不怒自威，無人敢輕易招惹。但多大的腕兒也得學著適應醃 之地的生存法則。他試著和人聊天，周末則和一幫人打沈陽鬥地主。難熬的是夜裡：他蒙著被子偷偷哭瞭一次，想兒子和老婆。
曾經的門內輝煌消融在另一道鐵門內。不止一人問他，那麼多人參與假球，隻有他進來瞭，冤不冤?
但逃避不是他的性格。取保候審期間，傢人托關系給他辦理保外就醫，江津拒絕，"犯瞭錯，我承擔。"他把自己當成沒有歷史的人，隻過兩天 今天和明天。
"我就當讀瞭一個大學。"江津感覺四年的獄中經歷比他以往四十年更豐富，"當過兵，打過‘仗’（世界杯），坐過牢，我是一個完整的男人。"他倒是如此自嘲。
此間，江洪成瞭他的代言人。凡有風吹草動，必是哥哥挺身回應，與媒體周旋。
他至今孑然一身，住在西安仍然還著貸款的公寓裡，每天叫上兩份外賣，與一隻灰色短毛胖貓和一隻除油煙機不知名的野鳥相依為命。屋裡時時上演TOM和JERRY的遊戲，主人卻悠然自得地看著BBC的紀錄片。
外人眼中，關瞭酒吧，踢踢野球，偶爾參加活動賺點出場費的昔日國門，多少有些落魄。江洪卻覺得日子過得平靜滋潤。經營酒吧七年，眾多球迷慕名而來，生意一度紅火，然而黑白顛倒，酩酊大醉是常事。毒品一度讓江洪患上抑鬱癥，尚青去西安看他，簡直認不出眼前是那個曾經站在他身後、讓他無比放心的老友。
他求助心理醫生，成功戒毒。像眾多迷失彷徨的人一樣，他試圖在宗教裡尋求慰藉和心靈的安寧。寒冬的周末，他帶上幾件舊衣出門，放到睡在橋下、垃圾桶邊的流浪漢身旁。
南門外拆遷，酒吧在2011年關門，他也厭倦瞭不規律的生活。情感豐沛的他迷上瞭拍照：吃盒飯的農民工、掃地的老人都在他的鏡頭裡。如果人生能夠重來，他說他最想當《國傢地理雜志》的攝影師。
在極冷的三九寒天，我們的采訪聚集瞭兄弟倆，這是探監後的首次會面。前一晚，中國國奧1比3不敵卡塔爾，出線無望。"別看我們那時候贏，西亞球隊不好打，"我們一邊吃著打鹵面，一邊聽兄弟倆侃球。
江洪說，他和江津如今的共同語言更多瞭。就在1994年的那次擁抱之後，他們曾漸行漸遠。而"共同語言"還是離不開足球。入獄前，江津被判罰永久不得從事與足球相關的任何活動。但他準備出資，讓江洪在西安開設青少年足球俱樂部。
昔日國傢隊的隊友，要麼身居高位，要麼開辦瞭自己的足球俱樂部。77歲的劉國江鼓勵江津繼續足球事業，老人傢盼著禁令廢除的那一天。而郝海東已和江津打瞭招呼，如果需要，他去西安免費授課。
"我們很快又會起來。"陽光灑進院落，兄弟倆突然默契一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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